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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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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四章

狄爾森將父母兩人的日記本並排放在書桌上,他看著那兩本年代久遠,帶著歲月印痕的本子,不由得在心中長長的嘆息。明明相愛著的兩個人,偏造化弄人,誤會重重,最後竟因愛生恨,落得一個如此悲愴的結局。作為他們的兒子,實在為父母的人生悲劇而感到難過。

他輕撫著母親當年寫下的娟秀字跡,讀著她筆下吟誦過的一篇篇宋詞,還有那長篇的《憂郁頌》,在感受到母親寫作中那撲面而來的生活氣息之時,更多的,則是對母親身世的猜測。

他相信,這樣滿腹學識、面容姣好的母親,的確如那位書店老板所說的那樣,一定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兒。可她到底是誰呢?

母親人前人後都對自己的身世緘口不言,連記述自己心情的日記本中也未有絲毫的提及。父親深愛著母親,雖明知她隱瞞了許多事情卻從未開口詢問,以至於直到他過世,都不知道母親真正的身世與姓名。茫茫人海,僅憑一張母親的相片,他又該如何知曉母親的身世?今時今日,母親究竟是生是死,是否一如日記最後幾頁上所說的那樣,回到了上海?

記得當年,餘婆婆曾對他說過,送他進育嬰堂的是個舞女。如果那個舞女真的是他的母親,那麽,可以推測,母親後來的確帶著剛出生不久的他回到了上海,但為了生計,或者說心懷對父親的怨恨,她最終選擇遺棄自己的親生骨肉,選擇了自甘墮落。可是,母親後來的生活到底過得怎樣?她還活著嗎?1949年後,她是否還在上海?如果她回到了上海,為什麽這本日記本與這張照片會出現在香港?難道是她故意丟棄的嗎?

……

所有的疑問,此刻在他心頭被無限擴大。他從未像此刻一般,如此渴求母親的下落。父親已然逝去,若母親還活著,那他就不是孤兒。無論當年她是否真的狠心遺棄了自己,他都想要用有生之年好好的贍養受盡苦難的母親。畢竟,母親曾經用心愛過父親,也愛過還在肚子裏的他。

他低嘆了一聲,起身將父母的日記本鄭重的放在了一起,藏進了書櫃中。正想將自己的想法告訴妻子,一回身,便見妻子正習慣性的咬著自己的長發發尾,雙眉緊蹙,目光死死地盯著那張照片,不知正在想些什麽。

他不禁失笑,這麽多年了,只要遇到為難的事情,她這個習慣性咬發尾的小毛病就會下意識的跑出來,讓一向優雅大方註意儀容的她看起來像個小孩子般有趣。

不過,見她對著照片也能思考的如此認真,他倒有些好奇起來。這張照片上到底有什麽奇怪的地方,竟能讓她感到了……為難?

“怎麽了?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了。這張照片有什麽問題嗎?”

她猶豫了一會兒,遲疑著道:

“嗯……我不是很確定。但,我總覺得你母親的面容越看越眼熟,好像以前在哪裏見過。”

“你見過?在哪裏?還想得起來嗎?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他立刻緊張起來,下意識的抓緊了她的胳膊。她咬著下唇,想了好半天,最後挫敗不已的搖頭道:

“不行,還是想不起來。好像那個答案就在嘴邊,但一時說不出來。我就是覺得她面熟,肯定在哪裏見過。可到底在哪裏呢?又怎麽也想不起來。”

她的回答令他有些失望。不過,這種內心如被螞蟻啃噬的失望感覺被他很好的掩飾過去了。他舒展眉頭,微微笑了笑,輕聲安撫道:

“沒事。想不起來就別想了,免得想多了頭疼。”

“我不甘心啊!我發誓我一定在哪裏見過她,我真的覺得她好眼熟啊!可到底在哪兒呢?在哪兒呢?……看我這腦子,關鍵時候就派不上用處了!氣死我了!”

韓婉婷氣呼呼的抱怨著,回頭繼續死瞪著那張照片,眼珠子都快要掉下來了,仿佛不看出個所以然來,絕不罷休。他深知她執著的個性,微微的一笑,也不再多說什麽,自己跑去廚房,開始準備起晚餐來。

深夜時分,正是忙碌了一天的人們進入夢鄉的時刻,狄氏夫婦位於半山的宅邸也是靜悄悄的。突然,從臥室傳出一聲驚呼聲,韓婉婷猛地睜開眼睛,從床上跳了起來,一下子掀了被子,顧不上穿鞋,赤著腳便要朝門口沖去。

狄爾森被她的一聲驚叫從睡夢中驚醒,還有些迷糊,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待見到她這副火急火燎的模樣,睡意便去了大半,以為她身上哪裏不舒服,忙也從床上跳了下來,一個箭步上前,拉住她急道:

“婉婷!怎麽了?你不舒服嗎?”

她很是興奮,雙眸在黑夜中發出熠熠的光芒。她反手抓著他的胳膊激動的大叫道:

“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我想起在哪兒見過她了!”

“什麽?這麽晚了你要去哪兒?”

“閣樓!我要找的東西就在那兒!”

“穿鞋!”

“沒事,光著腳跑更快!”

“慢點!慢點!當心摔著!”

“噢!知道!”

話音剛落,她整個人就已經消失在了門口。他怔怔的看著隱在夜色中的房門口,站在床邊發了一會兒楞。眼眸低垂,見到了妻子忙亂中留在床前的拖鞋,心頭一暖,嘴角扯出一抹無奈的寵溺。他俯下身體,將那雙拖鞋拿在手中,又從床邊拿了件外套搭在臂彎上,慢慢的向著閣樓走去。

這棟已改稱“狄宅”、位於太平山半山的宅邸,曾是清末民初時期來港的英商修建的別墅。抗戰期間,大部分英商紛紛離港避禍。這棟別墅的主人被日軍關進了集中營,抗戰勝利後舉家回國,為籌路費,便將此房產轉手賣出。1948年,國內政局動蕩之時,別墅幾易其手,最後被韓婉婷用二十根金條的價格買下。

1949年年初,因不確定臺灣的局勢是否穩定,韓婉婷在離開上海赴臺之前,將家中大多數細軟打包運往香港,存放在這棟別墅的閣樓之上,以備萬一臺灣失守,她好帶著全家老小退居香港。

沒想到,後來臺海局勢雖歷經風變幻卻依然未能成為共,產黨克覆的對象,他們全家竟也在溫熱潮濕的臺灣住了下來。於是,這些行李在閣樓之上一放就是二十多年,成了灰塵堆積,差點被人遺忘的角落。

狄爾森走進亮著一盞橘黃色頂燈的閣樓,就見韓婉婷跪在落滿灰塵的地板上,幾乎大半個人都紮進了一個碩大的木頭大箱子裏,正低著頭,嘴裏念念有詞的在裏面翻找著什麽。他輕輕走過去,將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柔聲問道:

“夜裏涼,當心著涼。你在找什麽?告訴我,我幫你一起找。”

她沒擡頭,聽話的穿了外套後,一邊在箱子裏的一堆相冊中翻找著,一邊嘟囔著道:

“我在找當時被我收起來的一本相冊。那年整理家什的時候,情況緊急,時間太少,沒認真的整理,只將過去的相冊一古腦的全都收在了一起。現在要找可就不容易了,全都忘了它在哪本相冊裏了。”

他見韓婉婷的臉上被灰塵畫成了一個大花貓,笑著伸手替她擦去了臉上的灰塵,正想玩笑幾句,忽然見她臉上一喜,拿著手裏一本小開面的相冊大聲叫道:

“找到了!就是它!”

她飛快的翻看著相冊,當找到了那張她想要找的相片時,定睛一看,她頓時臉色又一變,抽出照片,認認真真的看了許久,表情又凝重又緊張。他好奇的湊過去看,只見她拿著的是一張全家福的相片。

相片上的人都穿著幾十年前流行的西式禮服,或站或坐的排列在一棟大房子前的花園裏。相片上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那個年代特有的矜持表情,一個個一本正經的看著鏡頭。

他粗粗的將那些人的面孔都掃了一遍,發現上面的人他幾乎沒有一個認識的,顯然並不是韓婉婷家族的照片,便好奇的問道:

“這些人是誰?是你的親戚嗎?”

她不說話,雙眼只是死死的盯著那張照片,臉上的神情卻如放電影一般變得飛快,時喜時嗔,時而蹙眉,時而驚訝。她的各種反應讓他更加奇怪,於是笑著又道:

“你看什麽看得表情這麽豐富?這裏難道有我的母親嗎?”

他本只是隨口說的一句話,不料,韓婉婷聽了,像是觸到了電一樣,猛地一震,迅速回過頭來,瞪著他,用一種他以前從未見過的目光,在他臉上上上下下的打量,看得那麽仔細,認真,仿佛過去從不認識他一般。

她那種目光太過奇怪與震撼,滿臉的表情更是寫滿了難以置信與不可思議,似乎正在用一種無聲的語言告訴他,你的身世和這張照片上的某個人有關系。這種突如其來的感覺讓他不由得將目光再次落在了那張被她緊緊攥著的相片上。

他正想從她手中拿過那張照片,卻不料胸口的衣襟被她突然的緊緊攥住。她睜著眼睛,緊緊地盯著他的面容,一時失態的大叫道:

“逸之!逸之!我終於知道你的母親是誰了!我終於知道了!”

“什麽?你說什麽?”

他睜大了眼睛,一把抓住了她攥在他胸襟前的雙手,緊張的低叫著。她看著他,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眼淚漸漸的浮上了眼眶,才一字一句的說道:

“我沒想到,我真的沒想到……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你的母親應該叫林秀容。還記得二十多年前在雲南時,和我一起從上海來的秀姨嗎?她叫林秀清,和你母親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妹。還記得穆然嗎?他的父親與你母親是堂兄妹。逸之,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你和穆然一樣,也是林家的後人啊!”

突如其來的真相讓毫無心理準備的狄爾森像尊雕像一樣傻在當場,好半天都說不出一個字來。他似乎還不相信自己耳朵聽到的一切,看了一眼那張全家福,喃喃自語的低聲道: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我和穆然都是林家的後人?”

“有可能,真的有可能!這張照片是很久以前林家長輩送給我爺爺的,看到坐在最左邊的這個人了嗎?那是穆然的父親,年輕時的林伯伯。在林伯伯旁邊的,是你見到過的秀姨,那時她還是一個中學生。站在秀姨旁邊的人,就是她的姐姐,也就是你的母親。你看,她長得多漂亮,和照片上的懷孕女人長得不是一模一樣的嗎?他們,所有這些人,都是你的親人啊!逸之!你在這個世上不是無親無故,他們,只要他們還活著,都是你的親人啊!”

他目光定定的看著她送到自己面前的照片,看著被她指出的那幾個人的面容。他看著,看著,仿佛感受到了那種消失已久的親情,不由得心間一動,顫抖著手,從她手中接過那張全家福,捧在眼前,站在並不算明亮的燈光下仔細的看著,反覆的看著。從那一張張何其相似的面容上,看到了他的母親,看到了他從未感受過的親情,也看到了他以前從未想過能夠擁有的血親。

曾經,他一無所有,沒有父母,沒有家人。現在,仿佛只在一夕之間,他不但有了父母,有了家人,還有了與自己血脈相連的親人。這一切來的太突然,讓他有種太不真實的感覺,像在做夢一樣,令人無法相信。他恍惚著擡頭望向韓婉婷,覺得有種眩暈感正牢牢的裹住了他,讓他無法正常思考。

他上前摟住了妻子,閉上眼睛,輕喘著將臉埋進了她濃密的長發中,低聲呢喃道:

“這是真的嗎?這都是真的嗎?”

她同樣帶著激動無比的心情,摟著他的身軀,輕輕的撫著他的背脊,堅定的溫言撫慰道:

“當然是真的。再怎麽樣,血緣和照片是不會騙人的。我相信,照片上的人一定是林秀容。否則,她不會和秀姨長得那麽相似。只有一個理由能解釋這一切,秀姨和她是親姐妹。你是秀姨的親外甥,是林秀容的兒子。肯定是這樣,不會錯的。”

“可光憑一張照片,並不能說明什麽。也許,只是人有相似。天下之大,難保有面容相似之人。”

“我以前聽家裏的親戚們悄悄的說起過秀姨的姐姐,說她年輕的時候逃婚,與家裏一個花匠的兒子私奔,後來被抓了回來,但那個花匠的兒子卻不知道因為什麽死了。為此,秀姨的姐姐就徹底的與家族決裂,離家出走,從此以後就再沒了音訊。

因是家族醜聞,林家人不願多提此事。直到林家長輩們故去,已經很少有人提起她了。到後來,幾乎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她是死是活,是不是還在上海,都沒人知道。曾經有人傳言說曾在舞廳見到過她,說她做了舞女。可傳言就是傳言,大家都沒親眼見到,誰也不信她會淪落風塵,所以,這些傳言最後就變得不了了之。她的下落更是成了一個謎團。”

“即便如此,也不能說明她就是我的母親……”

“如果說長得相似可以是一個巧合,可天底下哪裏有那麽多相似的巧合?上海灘上哪裏有那麽多博學多才的舞女?哪裏有那麽多離家出走的大小姐?哪有那麽巧合,你父親在上海遇到你母親的時候恰是她離家出走那段空白無人知曉的時候?你被她帶回來送進育嬰堂的時候又差不多又是那個她當舞女傳言甚囂塵上的時刻?

上大學的時候我學過數學的概率論。當代科學明明白白的告訴我,天底下沒有那麽大概率的巧合性。除非,這些看似巧合的事情,全都發生在同一件真實存在的事情上。”

她說得極為堅決肯定,可他卻顯得格外小心翼翼,仿佛生怕希望越大,最後失望也越大。見他神色猶豫不決,她想了想,抓住他微涼發顫的大手,低聲道:

“我知道你怕什麽。別擔心,既然我在這件事情上打了包票,就一定有辦法證明這一切的,絕不叫旁人多說一句廢話。我知道林家當年有不少人都來了香港避難,沒準現在還有人住在這裏。只要找到認識林秀容的林家人,我相信,一切疑問都能迎刃而解。

如果林家人中已沒有認識她的人在,那也不難。聽說現在有一種新的驗血方式,能夠用血液中的白血細胞抗原來進行親緣鑒定。到時,只要你的血型與林家後人的血型相符,那就可以說明一切了!

逸之,你放心。很快就會有結果的。既然上天在這個時刻讓我們看到了這張照片,讓我想起了這些事情,那麽就一定是代表著這件事情不會半途而廢。你相信我!”

他握著她的手,看著她眼睛裏那堅毅不絕的目光,胸膛裏那顆不安的心漸漸的平靜下來。她大約是不會知道,她的這種堅定的信念對他來說是多麽大的安撫力量,足以讓他對抗所有的負面情緒。當年,她執意要和他在一起,無論是誰來相勸,都無功而返,有太多的人都輸在了她這種堅定無比的信念上。而他,也正是憑著她的這種信念的鼓勵與支持,才甘願受盡一切苦難,只為能與她在一起。

時隔多年後的今天,他又一次看到了她身上爆發出的這股力量與信念,又一次給了他力量,讓他有勇氣面對這個身世之謎背後的真相。他輕輕的點點頭,對她溫柔一笑,眼睛微微的濕潤了。他認真的對她低聲說:

“有你在,我什麽都不怕。不管我是不是林家的後人,至少我都已經知道了我的親生父母是誰,知道了他們的愛情故事。我很滿足。”

夜,漫長而寂靜。閣樓上亮著的小燈,恰如一盞在黑夜中指引人們前進的明燈,雖然光芒微小,卻給人以溫暖的力量。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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